他听见落水声，在心里，很轻一下。
王杰希今年二十五岁，很年轻，回家还不会被催婚。时隔多年父母终于接受他的职业，现在却即将要一同接受他的失业。他坐在很多熟悉的面孔旁边镇定地走神，七分饱不算困，尚有精神思考自己未卜的前路。
倒也不是除了打游戏什么也不会。成人本科已经报了名，存款还够他周游小半个世界，再落魄也不至于卖奖杯。但王杰希仍然感到一种轻微的茫然与放不下。他想有些人大概是正确的，他太用力，因此拉扯时感到了反向疼痛。
十五岁离家去青训营，第三赛季出道担任微草队长，十二赛季即将结束时退役。三个分句就可以概括的人生，包含了他一生的黄金时代。因为太辉煌，收束时难免觉得荒芜。
在此刻不免回望，很多时间点，关于第六赛季被蓝雨横腰斩断的三连冠，关于一个冬夜他看到一缕烟的记忆。是叶秋在烟雾缭绕中问他：“新赛季嘉世对微草友谊赛，你还会参加？”
每年都有这些事，飞去全国各地打客场，友谊赛常规赛表演赛。以至于他们一年能见上三四次面。这话他年年都问，其实也不需要答案，比最近怎样更近似一种寒暄。王杰希觉得这个问题无聊，点了点头就开始发呆。叶秋也不追问，只是又吸一口烟。
那时候他还没有想过自己的以后，只想要带好这支队伍。很多时候他都无法避免去怀念林杰和方士谦，第一场胜利后的拥抱，送别时的拥抱，到现在臂膀还有余温。
一个男孩很大一部分青春，抛掷在比赛、复盘、数据分析里。落水无悔，就当听个响声。他一直这样一丝不苟地运转着，不会也没空为任何多余的事情浪费精力。直到叶秋宣布退役离开嘉世，他的心脏从此塞下一张团成一团的报纸，叶秋是被隐藏的头版头条。
大抵出道那年失败实在意难平，总想着讨教回来。又或许是每一年总会见面，早已潜移默化形成习惯。关于叶修的，也是他少数与自己本人有关的记忆，同时促使他去承认王杰希有一天也会与微草完完全全的无关，而这一天现在如此临近。
叶修似乎是一个非典型案例，去而复返并不算什么潇洒做派，但白手起家又带了英雄主义的气质。再一次见面挺意外的，新秀挑战赛上他们隔着很多人远远看过一眼。叶修身边有唐柔，王杰希身边有高英杰。新旧交替，各自为战。
赛后他们在QQ上进行简单交流。具体表现为王杰希问你真的要重建一个战队吗？叶修说嗯。他随后小爆手速恢复传统艺能，只是换了主语：“兴欣和微草以后友谊赛，你还会参加？”
后来他在报纸上看见一段报道，数据吓人，大意是他从未缺席微草任何一场比赛，到底是真的尽心尽力还是抓住权利不肯放手，吵吵嚷嚷皆无定论。王杰希把报纸放在桌上假装无人曾经翻动，打开训练室的窗户放进新鲜空气。
他其实不在乎，只是想起叶修问过的话，连同一些团队赛的失败，混合在一起终于被缓慢咀嚼出了新的含义，王杰希想，他还蛮适合去做记者，看问题一针见血。
日子仍在一页页翻过。
叶修恢复本名后二次退役，世邀赛归来后谢绝一切与联盟有关的职务，那张报纸终于被摊开展平，字字句句都很清晰。王杰希终于承认自己也是短暂地仰望过的，和无数在哭泣的叶粉一样，都曾经惊叹过一个传奇。
退役之后他们倒熟悉起来，大概叶修除了打游戏实在无事可做，又失去了对手的身份立场，一些话说起来也没了顾忌。叶修开玩笑说要不要我去微草做免费指导陪练，算你近水楼台，王杰希不承他情，也没正经，说太忙没空招待。
拒绝的意思很明显的，偏偏他还要补一句，好像觉得就这么放过太可惜，“要不你加入中草堂？”叶修大笑起来，说王大眼你别搞这套资本主义，压榨我们无产阶级。王杰希没再回。
他总是被这个称呼弄得不自然，好像一个偷偷怀揣的秘密，总是被另一个人带着玩笑语气地、随意地、不珍惜地说出来。让他觉得自己很小气，又没办法怨恨，因为到底还是自己有点一厢情愿的意思在。无法辨别的情感组成，让他每天多说十句无关紧要的话。
闲聊最忌交浅言深，但有天叶修突然很直白地问他，你准备什么时候退役？
很突兀，因为没人敢预言王杰希的极限，他的手速退步，但魔术师的意识仍旧顽强，退役的时限被无限延后，几乎成为第二个传奇。
他愣了一下，假装随意地反问，你觉得我不行了？叶修打了两句哈哈，男人不能说不行。
他好像总是这样，很多话都不愿意说明白，是一个很严格的老师，要学生举一反三，明白有尽的话里无穷的意，但王杰希是悟性很高的尖子生，这次很快就明白。他半开玩笑，说能怎么办，开个网吧继续打游戏？没想到叶修直呼内行，说我也正有此意，你要不要和我搭伙。好像一句承诺啊。王杰希一下心就跳得有点快，问他真的假的。
叶修说，真的啊。你来找我。
所以就一次普通的比赛，表演赛。王杰希缺席了，没有参加，没有露面，微草因此发挥微微逊色，众人假意或真心猜测他是不是终于舍得放手。赛后高英杰召开记者发布会，简单复盘过后宣布的是王杰希退役的消息，以及自己会成为微草新一任队长，继承账号王不留行。
高英杰仍然在持续说话，语声尚算镇定。现场一片沉默，不知道是诧异还是出于礼貌的尊重。他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沿着队长去说，真的轮到我肩负起微草的未来了。
众人这时候才发现原来高英杰并没有被养成废物，他在鼓励、信任、爱和期待中长大，而没有什么是牢笼。少年肩膀很薄，但走在队伍面前也能算是落落大方。周围终于响起私语声，然后是一些记者提问，他蜷起手指轻轻地刮了一下出汗的掌心。
没有人知道他躲在休息室练习了多少次。大家好，停顿一下，我是高英杰。一句话三秒。回到房间他翻来覆去地看王杰希的出道发布会，十九岁，那么从容，低分辨率也无法错认的意气风发，像年轻爱豆在舞台上开粉丝见面会。
他在隐秘地模仿王杰希，也明白交接那一日终究会来临，但还是措手不及。有天训练结束队长喊他留下，没有任何客套，开门见山地说起自己将退役。他想要怒吼，质问，歇斯底里，变成那个站在全明星赛上被高高举起手臂的男孩，惶恐不安远大于喜悦。他很小心地问，抱有一丝希望，至少、至少打完这个赛季吧。
而王杰希只是摇了摇头。
所以王杰希就这样云淡风轻地缺席了，此后永永远远离开，占据前小半人生的游戏事业一朝放下，动作轻如给睡着的队员盖上一件外套。
坠落是一件惨痛的事。但他好像连坠落也潇洒，形成一种豪放派诗意的悲剧，散尽千金，散发弄扁舟。“我从崖边跌落，”他坐在咖啡馆里关掉发布会直播，然后走进另一家店，不起眼，招牌有点掉色，小小的一间网吧。
叶修仍在打游戏，如同在赛场，如同在杭州的冬夜。王杰希摘下口罩呼了一口气，叶修的眼睛很快抬起来又落下去。
他不着急。毕竟被耽搁、被延长的青春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，彼此缺席的二十年人生，并没有消失，只是安眠在深蓝的水底，在此刻被捞回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