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年十三个月瓶颈期

纬钧|江春入旧年



江春入旧年




01


后来的很多时候齐思钧都在想,理想主义迟早会杀死自己的。


他还算幸运,三十出头的年纪,在电视台里摸爬滚打七八年总算捞得一档属于自己的稳定节目,堪堪站稳了脚跟。齐思钧这个名字也逐渐代替“小齐”或者“那个实习主持人”出现在前辈或领导口中。无一不是夸赞。基本功扎实,外形好,为人还低调谦和。上哪儿去寻得这样澎湃又新鲜的血液?人人以为他前途无量,至少也是风头正劲。谁知隔天空降一纸调令,让他代班主持晚六点的新闻档,每周六做一次人物访谈。清闲且鸡肋,对于他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无疑是“打入冷宫”了。


当事人倒是平静,从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盒茶叶,上了班拎去新闻部送给那位将出差的前辈。无关贿赂,是后生一点自觉的礼貌。两人从前寥寥见过几面,前辈是台里老人,没几年就要退休,台里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也算是发挥最后一点余热。他知道齐思钧是个好孩子,对为什么偏偏是他来代自己的班也多少知道点内情,心下惋惜。见他默不作声开始看明天的新闻稿子,到底忍不住出声宽慰了几句:“我此去不会超过两个星期,这段时间辛苦你了......”他压低了声音,“你也别怪你们陈主任,这事虽不是你的错,但不折腾一下面子上过不去,他已经尽力了。”


齐思钧闻言淡淡笑了笑,得失看开的样子:“我不辛苦,倒是您要注意。西北多风沙,太阳又烈,您到那儿要时时注意防晒补水。对了,这周的人物访谈是什么时候录制?”


“啊,一般都是我们迁就对方的档期,这次好像安排在后天。”前辈也笑,“时间是有点紧,但好在这次请的是你的旧相识,也不需要多么准备。你们关系一直还不错吧?”


他哪有什么关系不错的旧相识?这些年虽与不少艺人合作过,也有形形色色的男女提出更进一步的想法。但齐思钧的温柔是一道透明高墙,很多人走到跟前才发现无法逾越。除了。齐思钧隐隐猜测到人选,笑容没变,姿势没变,一声“嗯”压在舌底,他垂眼去看对方的个人简介。


“周峻纬,1995年11月16日出生,中国男演员、歌手。”




02


那天晚上回去,齐思钧做了一个梦。


这梦境太过真实,以至于他误以为这是哪段被自己选择性遗忘的记忆。梦里他站在盛大的舞台上主持一个颁奖典礼。获奖者好整以暇坐在台下第一排看着他,只等他报出自己的名字。然而。齐思钧嘴唇开合发不出声音,话筒也好像失了灵。这是一次可大可小的主持事故,然而他竟罕见地没有想到要去救场。只愣愣地看着台下的男人站起来,走上来,接过汗津津的话筒,缓慢而又清晰地开口——


他醒了,醒得突兀而又茫然,似这般好梦无结局才是常态。他眯起眼睛去摁掉手机上定的闹钟。又将视线移回到笔记本,静止的页面上显示着一份漂亮的简介。唱歌,演戏,上综艺,看得出老天有在好好偏爱这一位年轻人。鼠标滑动向下翻页,个人生活那一栏显示在某综艺节目上大方承认自己已婚,字字句句排列整齐绝不有任何歧义。齐思钧突然感觉眼睛涌起泪意,大概是还没睡醒。


周峻纬是那个特例,他对自己坦诚。很多年前那档节目把一群聪明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,同类又同龄,很快就产生共振。他们心思是个顶个的通透明白,一点暗涌都藏不住。譬如“老齐”这个称呼是谁专属,跳脱如唐九洲都没有冒失过。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狗血的、矫情的关于“他到底喜不喜欢我”的猜来猜去,一切都一览无遗,心动也是,无奈也是。


不是不爱。相反,他从来知道致命的,相互的吸引力。无论是并肩作战或者针锋对决,空气中蓝色的电火花都锐利得耀眼。就是这样,才更使人悲哀。这段关系一眼就看得见结局,齐思钧一向活得明白,没法在这件事上装糊涂。他想象两只蜗牛慢吞吞擦身而过,没有触角相点。按照自己的既定路线缓慢而又坚定地奔赴截然相反的方向。地面摇曳出两道水痕,也像两行眼泪。




03


也不能说“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”,这话太懊恼,好似经历过多少轰轰烈烈似的。事实上,他们仍可算得上是朋友。因为节目建立的微信群聊并没有解散,偶尔也有零零散散的对话。齐思钧第一次主持跨年演唱会的时候唐九洲在群里起哄,看看!这就是小齐哥成为台里一哥的第一步!众人都笑,冒了泡聊些近况。齐思钧趁着表演间隙刷手机,看见周峻纬跟在唐九洲后面很快附和。是,苟富贵,以后都仰仗老齐了。语气平和又从容,并不多么意外的样子。


周峻纬比齐思钧更相信齐思钧。与其说是相信他,不如说是相信自己的眼光。这个人,笑容阳光,心思活泛,讲起自己无人问津的过往没有半点哗众取宠或者卖惨博同情的意思。周峻纬确信自己在二十六岁的齐思钧身上看见了一个光明的前程,那些肯定和夸赞只不过是预支未来。


正如此刻他看见齐思钧坐在他身旁,温驯地被捏住脸细细地敷粉。黑色西装剪裁得体,勾勒出三十三岁男人沉淀下来的岁月。他忍不住开口:“你穿西装很帅。”

 

被夸的人闻言弯起了唇角:“谢谢,你也很帅。”


他们俩坐在一起对台本,恍惚回到那档节目录制现场。那时候齐思钧总不爱戴眼镜,发型乱糟糟,走出去说是高中生都会有人相信。而现在两人西装革履相对而坐,偶尔轻声细语地交谈。像是早已熟知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。齐思钧微微皱起眉头指着台本上一处欲言又止,周峻纬顺着过去看了一眼。倒也没有开口,他并不在意。


问答有条不紊地进行。无非是一些老套问题,关于新戏,关于经历,好像一个人只由这些单薄的故事组成。齐思钧看着对面的提词卡,斟酌几番还是开口:“大家都知道你去年主演了两部电视剧,也完成了大荧幕上的首秀,说是当打之年也不为过。那么,家庭方面会不会有些无法兼顾呢?”


这是很多艺人避而不谈的话题,周峻纬却也没有隐私被侵犯恼怒,他用很闲散的语气开口,轻飘飘地答非所问:“嗯......我父母已经在国外定居,就算我不忙着拍戏一年也很难见到几面。而且想念了也可以打电话,毕竟现在网络这么发达。”


他回避了。或者说,他在齐思钧面前回避了。这个问题后期会不会被剪掉尚未可知,然而也并不能掩盖住另一半的存在,齐思钧想。我知道的,我亲耳听到的。某期节目录制结束后大家一起去吃夜宵,他坐在副驾,听周峻纬在电话里说自己今晚要出去聚餐,可能无法准时视频。那是一种严肃而温柔的语气,并不是一个男孩,而是一个男人的语气。对话并没有持续多久,沉默便一直持续直至目的地。


那是二十六岁的齐思钧才会有的失态。而三十三岁的齐思钧只是很快地翻过这章,提出了下一个问题。他的确具有极好的素养,节奏控制的恰到好处。结束时两人握手互道合作愉快,齐思钧感觉掌心被一个硬物咯了一下。


是一枚戒指。




04


齐思钧推门而入的时候周峻纬正换下西装穿上自己的大衣。他是肩宽腿长的好身材,黑色为他增添了几分矜贵又冰冷的气质。在乱糟糟的化妆间里也不显得局促。两人视线交错,一时无话。齐思钧堪堪错开眼去收拾桌上的东西。周峻纬在他身后开口:“你怎么会来做这个节目?”


两人虽然联系渐疏,但好歹能算在同一个圈子里,又都是极优秀的年轻人,关于对方的消息几乎不要费心就能打听到,他知道齐思钧拿奖拿到手软,对方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风光无限。竟说不上心酸还是欣慰。


“没什么,台里安排我主持选秀。第一名被换了,我没和关系户搞好关系,只能被关系户搞了。”


他说得轻巧,完全没提这事差点让他丢了饭碗。那是决赛,为了制造噱头采用全网直播的形式,他说出第一名的时候全场哗然,导播手忙脚乱地想掐掉直播,又显得欲盖弥彰。最终还真就给他逆转了结果。他没觉得自己做错,也甘愿受罚。这是为理想付出的代价,是媒体人一点未泯的赤子之心。


可面对这个人,他还是委屈了。齐思钧想,在你看来我还和当年一样吗?还是那个充满朝气和希望的齐思钧吗?他看见男人张开双臂,声音温柔而又低沉:“抱一下。”


你何必给我这样温柔的怜悯?齐思钧是个活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人,对事业和爱情都有着近乎执拗的理想主义,不必拖泥带水,不必藕断丝连。正如此刻他仅仅只是红着眼睛笑,右手握拳轻轻撞了一下周峻纬的肩膀:“不了,俩三十出头的大老爷们,怪矫情的。”


他才是欲盖弥彰,说完简直不敢再去看周峻纬的眼睛。齐思钧能走到现在,做出种种选择,很多一部分自信都是周峻纬给的。而面对他时则显得更加自卑和要强,生怕露了怯,受了怜悯。


他想,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?那晚的聚餐周峻纬不到十一点就起身离席。没人出声调笑他“妻管严”,都顾及着齐思钧明显不对的情绪。但他还是受不了,索性推开包厢房门站在阳台上吹风。不多时有人走到他身边。齐思钧有些好笑地猜测里面那群人是推了谁来收拾自己这个烂摊子?转头一看,少年穿着草绿色衬衫,眼神温和而又无奈,是文韬。


他是这群人里最干净和单纯,被书卷气涤得清澈见底,连带着看起来也显得年纪小。没有那么多利益计较,参加节目也像是一时兴起。如果周峻纬也是这样,一心搞研究,做博士,当教授,常年带黑框眼镜,朴拙斯文,他们也许错过很多年,但那时候一切是不是就简单得多?


他说:“我只是觉得可惜,”楼下有汽车飞驰而过,他说,“峻纬那么能喝的一个人,滴酒未沾的就走了。不过也是,开车不喝酒,喝酒不开车,行车不规范,亲人两行泪嘛……”


可谁是他的亲人?又是谁在为他流泪?


齐思钧还在固执地重复着:“只是可惜而已……”


他们站了很久很久。今夜还吹着风,想起谁好温柔。文韬轻轻地拥抱了他,用很轻很轻的语气对他说:“我知道。”


世界上有那么多令人肝肠寸断的剧本,他们是其中最平平无奇。没有发展和高潮,连开端也欠缺。孤零零剩下一个结局就是他们还算得兄弟,不是度尽劫波兄弟在的兄弟,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兄弟。


他想起那个被打断的梦。梦的最后无数黑洞洞的镜头对准两人,他笑容僵硬,想必落在镜头里与他并不合衬。


爱使人太卑微。他低到尘埃里,颤颤巍巍开出一朵半枯的玫瑰,最后只能被夹进书页,很久才会翻开怀念。别在他胸襟上的那一支娇艳欲滴,想来才最配他风度。


周峻纬已经走了。


齐思钧捂住眼睛,那里潮湿得像吹过一整个夏秋的季风。随后,一场迟到了七年的大雨,终于迅疾地落了下来。




05


曾经有人在饭桌上打趣周峻纬,问他,你们学心理的,是不是很难爱上一个人?


彼时他刚刚回国,前路未卜。并没想到以后会遇见什么样的人。而酒足饭饱之后的闲聊显然也不适合多么高深的讨论,因此他只是一笑置之。事实上,相爱的困难之处并不在于能否揣测对方的心理。能在瞬间遇见可能就花光所有运气,更遑论不错过。个中学问并不是等身的著作就可以阐明。他看得很开,也以为自己心肠够硬。如果不能走到最后,至少也该有善终。


然而这原则他在齐思钧身上,却没有一以贯之。齐思钧太好,太鲜活。他和平常意义上的“团宠”并不太像,国内综艺里这类角色一般由较弱势者担任,靠呆萌可爱人设来获得笑点和噱头。但他不是,他仅仅只靠天然拥有的亲和力获得所有人的青睐。聒噪的他能安安静静地听,寡言的他也能自如地聊天不冷场。他是强大的,稳定的,游刃有余地处理所有情况。而这样一个人偏偏雀跃地、期待地、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你,要你做什么都是没办法拒绝的。


所以他让步了。他允许视线交错,允许掌心相握。他放任齐思钧成为继他选择进入娱乐圈以后人生中第二个未知变量,并做好了接受一切好坏的准备。


然而这变量太拘谨,小心翼翼地在绝对安全区里移动,至今未越雷池一步。这倒又使他迟疑了。周峻纬想,是否齐思钧想到了他未曾想到的以后?留学两年,国外开放的学术氛围和人文环境使他几乎忘记如何处理人情世故。而齐思钧的职业注定他是善于察言观色,甚至长袖善舞的。于是周峻纬想他也许有自己的顾虑,自己何必强求,却不知道齐思钧的顾虑,从来只存在于他。


痴男怨女千千万,疲惫地追问为什么这么用力相爱却还是很难。但他和齐思钧不是,两个人根本没用力,没有成功也不至于太过懊恼,至少落落大方。洞察人心和簧口利舌,在爱里没有任何加持,因为相爱不是博弈,是交付。至少这点他们做到,已经胜似世上千万对爱人,他们交付软肋,如同交换一个吻。


可他们之间是没有什么亲吻的,拥抱也少。周峻纬隐隐后悔,刚刚若不是那么知情识趣退开一步,或许两个人都能释然很多。


他到底是搞砸了,造成现在这样至亲至疏的关系。周峻纬撑住头,显露出难得一丝的软弱。他给他去了消息,语气熟稔的称呼他老齐,接着客套一些无意义的话。对面人始终淡淡的,推测不出什么内心。


他有自己的私心。很多年后他们也许会失散,会各自新的人生。齐思钧会从后生变成前辈,会有很多人喊他老齐。千千万万遍。但他永远无法忘记,第一次被这样称呼时他只有二十六岁,对方是一个比他还要年轻的男生,无所顾忌地展示彼此之间的亲密,将隐晦爱意说到尽兴。


我不要善终了。他想。你要永远记得我。




06


那个访谈播出的时候周峻纬正在回家的路上。六点整,华灯初上,他被堵在高架。问答内容已经记不太清了,他仔细一条条听过去,原来自己那个时候对这个问题是这样的看法。


节目最后剪辑了一段他的他过往的作品集锦,齐思钧的配音缓慢而平静。


“三十二岁的周峻纬和二十五岁没有什么区别。他依旧按照自己选择的路坚定地向前走,很多年,也没有任何例外。”


“他值得很好的未来。”


前方车流有挪动的迹象,他点燃发动机向前驶去。新的春天要来临了,可他却感觉自己被不断地向后推,直至回到往昔岁月。




Fin.



后记:



再过几天,我就搞纬钧一年了。


一直不太愿意在这里写太多个人情绪,觉得读者大都关心文章里的两个名字而非作者本身。况且在严峻大背景下能够让文章被阅读已经是幸事,不要再绑架要求共情与共鸣。


但这篇文意义不同,它是我一年前初搞纬钧写下的第一篇,也是我走到现在,尝试很多风格,仍然最满意、最意难平的一个作品,因为我一直期待它有更多的反馈,但很遗憾一直平平。虽然时过境迁我本人再看这一篇,也会觉得里面有一些理解有出入,但希望自己能记得初心,大概我爱的就是这种若即若离的残忍和温柔。


期待评论,祝福大家立春快乐。

2021-02-0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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