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年十三个月瓶颈期

海屿|半口苹果



半口苹果

「我送你一颗咬掉半口的苹果」

无厘头碎碎念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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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罗思源退役前最后一年,其实已经不怎么打比赛,但战队对他格外念旧,也因为罗思源这个名字对武汉eStarpro格外不同。总而言之,他继续留在这里,直播或者在青训营挑选接班人,不至于无事可做。

   习惯变了很多,比如经过长久的矫治终于不再啃手,指甲缓慢而又齐整地长了出来;又比如近视终于到了不得不去配镜的地步,回来的时候鼻梁上已经架了一副眼镜。

   其实也就是二十五岁或者更迟一些吧,时间总是很有耐心地折磨每个人。

   但罗思源不肯轻易屈服,这点一直没变。今日他出门太急,忘记戴眼镜,眼前的风景变得模糊,他用手去揉,较劲了去青训营的整条路。下车的时候眼睛是红的,青训的教练来接他,一看,很惊讶:“这是怎么了...哭了?”

   “没事,眼睛不太舒服。”他应付着,大步迈进训练室,一时间没有想起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。小孩们估计早就被通知他要来,个个面色紧张,坐得笔直,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声海队,其他人有样学样,两个字此起彼伏。

   这称呼罗思源听过很多遍,所以不会再恍惚是哪个队友的亲密玩笑。自从那年原地转会之后,人员流动成为常态,无数人这样叫过他,他也懒得再去深究背后的含义,此时摆了摆手,示意他们放松,说开一把我看看。

   毕竟还是小孩,没那么多刻板的规矩束缚,很快就忘记了训练室还站着罗思源这么个人。交流的声音逐渐热烈起来,话多又密的当然引人注目,但角落里缩着一个,不怎么爱说话,罗思源目光反而频频投过去。分神的片刻,已经有人高声叫起来了———全残全残!能打能打!

   于是训练室的投影上打野从草丛里鬼魅一般现身,拿下漂亮的三杀,一波推掉水晶。

   早先叫起来的那个喜形于色,抬起头略带骄傲地看向罗思源,嘴角噙着一抹压抑不住的笑。角落里的小打野仍旧一言不发,但也抬起头,向罗思源投来期待的、亮晶晶的眼神。于是罗思源笑了笑,说了句大家打得不错,没单独夸任何人,高深莫测地出了训练室。

   手法稚嫩,想法大胆,这是罗思源看完的想法。走出门之后管青训的教练问他怎么样,有没有还不错的。他想了想,只报了射手的ID———那双骄傲的眼睛,真像当年的自己。

   教练点了点头,默契尽在不言中。

   后来一些ID果然出现在kpl的赛场上,带着战队的前缀,构成一支崭新的、无限希望的队伍。那批青训营的小孩最终只留下了两个,战队又花大价钱挖来了去年的冠军中上辅,老将实力不凡,新人意气风发,所有人都认定这条路是花团锦簇的。

   罗思源在家里开直播解说了这支新队伍的第一场常规赛,弹幕纷纷问他怎么不去现场。“我怕我去了给他们太大压力嘛。”他笑眯眯地,以前从不会说这样的话,二十岁的罗思源意识不到他的存在对他人而言也会是一种痛苦,他的天真、他的重情重义、他的不明白,构成另一个人血肉模糊的一道伤疤。

   BP阶段惯例是导播给镜头到观众席,罗思源盯着屏幕里的横幅,不自觉眯了眯眼睛,随后想起来戴眼镜。他从凌乱的桌上扫出一片空地,打开眼镜盒却空空如也。于是又用目光巡视了一圈身边,手上翻动着抽屉,不时看一眼比赛情况———就这一眼,手上动作停了下来,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出现在镜头左上角,在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孩里显得格格不入,脸的上半部分被帽子挡住,但挡不住轮廓清晰的脸颊和薄薄的嘴唇。

   解说还在分析阵容,罗思源顿了顿,和直播间解释“打个电话”,随后关了屏幕和声音。

   通讯录往下翻,在末尾翻到号码,拨过去开口:“你在现场?”没人应答,但那边如出一辙的喧闹声早已表明一切。罗思源深呼吸了口气,语气不自觉变得咄咄逼人:“徐翔宇,说话。”

   电话那头的徐翔宇举着电话看着大屏幕上的英雄,大脑空白,发现自己依然很难平静地和罗思源对话。他可以与那年无疾而终的相遇和解,承认自己早就不再怨恨或者爱慕那个天真到无情的小队长花海,却没办法只是像个很久不联系的普通朋友一样和罗思源寒暄,碰上他就觉得心虚且懦弱。

   “闲着没事,来看看。”一不留神,话还是说出了口,“看看曾经的我。”

   罗思源当然知道他在说谁。青训教练说,这群小孩里有一个不太一样,本来是试训射手的,但另一个实在太优秀,他为了留在队伍里咬牙转了位置,天天练到三四点。野核版本过去了,肯这么下功夫玩打野的小孩真不多...他最后说了句模糊的总结,他还不错。

   这个不错,仅仅是指不出错,但因为没有更好的人选,他仍旧作为首发上场。

   想到这里,罗思源有一瞬间的出神。

   如果当初多给徐翔宇一些时间,会不会不同?

   但他没有问出口,因为他已经不是那个想到什么就问什么的、横冲直撞的罗思源了。而事后再说这句话,也显得过于轻松和不负责。

   因为在成绩和欢笑面前,离别带来的短暂痛苦不值一提。冠军的成绩已经给过去已经白纸黑字地下了判词,他才有畅想的资本,拥有可以无限贷款的宽容与善良。如果放在当时,前路未卜,队内人心不齐,他资历尚浅又没有成绩,这句话是说不出口的。

   那时候没说的,现在当然也不必说了。

   2021年的春夏不用再矫饰赘述,总之对于两个人来说,都是一段不够美好的,又不太想忘掉的记忆。在那以后,罗思源身边的人来了又走,徐翔宇换了一支又一支队伍。

   某种意义上,两个人都在颠沛流离。

   而徐翔宇的巅峰期没罗思源长,于前年正式退役。他和罗思源不同,四处漂泊太久,没有太多情感的羁绊,也没有什么恩情需要报答,退役之后直接签了直播平台。三年两冠在手,关注度和收入也算可观。罗思源有意无意地关注过他的动向,从别人口中,从徐翔宇的朋友圈里。

   但徐翔宇近年来已经不太爱在朋友圈说什么了,不像以前在eStar的时候,巅峰连跪都要发个战绩出来哭唧唧,说自己再这样要坐饮水机了。当时罗思源信誓旦旦打包票评论说不会,最后差点食言。

   徐翔宇确实没坐成饮水机,他直接坐了飞机。

   离开之后徐翔宇的朋友圈更新频率就开始降低,从一周两次到两周一次,再到非必要不发,发的也多是一些具有重大纪念意义的时刻,比如生日的写真、夺冠的感言、还有退役。

   罗思源猜测,是不是因为不开心的时刻实在太多,徐翔宇离开他之后总是会有那种他在大屏幕上看见的,憋着眼泪咬着嘴唇的样子,才不爱发朋友圈。因为以前徐翔宇话是很多的,不仅是巅峰赛连跪要发,看见基地里开了花也要发,看见罗思源在角落睡得像头猪也要发,事无巨细,好像要把在eStar的每一刻都记录下来。

   只不过照片是发在徐翔宇的朋友圈,如此清楚地记得这些事情的却是罗思源。

   徐翔宇离开eStar已经五年了,他的告别还覆盖在罗思源的心上。

   可是真的回到那一天,他们甚至没有拥抱。因为罗思源在赌气,他关上宿舍门,红着眼对着墙,知道他打开门就会迎来一个同样红着眼睛的徐翔宇,脚旁边放一个行李箱,是他初来武汉时,罗思源殷勤提在手上的那一个。想到会看见这些他就觉得受不了,于是幼稚又可耻地装着鸵鸟逃避着。

   那天下午应该真的过了挺久的,徐翔宇的声音隔着木门沉闷沙哑地传过来:“我走了罗思源。”然后是拉杆伸缩的声音,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,脚步声,直到这些声音全部远去,盛在通红眼眶里的眼泪也没有掉下来。

   后来罗思源才知道,徐翔宇胆小黏人到小时候连一个人去小卖部都不敢,在eStar的时候也是,买个牛奶都要喊罗思源帮他去,却孤身前往某地,最后的勇气是等待一扇关上的门。

   也许是攒够了勇气,也许是攒够了别的什么也说不定。

   就像罗思源今晚打这通电话,其实五年间有无数瞬间都有这样的冲动,但一直在累积,累积到今晚满腔的话要问,才开口就被徐翔宇一句话就挡回去:“比赛开了,我挂了罗思源。”

   于是他骤然被一种即将再次错过的恐慌攥住,只能下意识地挽留:“在现场出了结果发微信告诉我。”其实根本不需要,队里太多人在,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徐翔宇来通知罗思源。但徐翔宇没什么反抗地答应了,或许只是想早点结束通话。罗思源松了口气,重新打开直播解说比赛。

   比赛有惊无险地拿下,罗思源解说得沉浸,压根忘记他和徐翔宇还有微信聊天这件事。他是有这样的本事,很快地恢复心无旁骛,全情投入在当下的某件事里。下直播的时候看了眼手机,一小时前徐翔宇已经尽职尽责地把结果发给他,他飞快打出两个字发出去:“谢谢。”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打得格外艰难而漫长:“在武汉吗?那不如有空一起吃个饭,我什么时候都行。”

   没有东西给他分散注意力了,罗思源死死盯着手机,好像要把手机那头的徐翔宇拎出来回复他的消息。

   片刻之后,对面的人慢吞吞地回了:“好啊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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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这则对话后不到二十小时,罗思源见到了徐翔宇。彼时他蹲在路边,饶有兴趣地看着路人厮杀象棋,看见罗思源来,好像突然没有那么自在,想站起身,却蹲得脚麻。罗思源伸手拉了一把,徐翔宇站起来跺了跺脚,又很快地把手松开了。

   罗思源察觉到,但没说出口,只是对他说:“走吧。”

   两个人稍微错开一点在人群里前行,夜市繁华,人潮汹涌,稍不留神就会有失散的可能,加上徐翔宇很多年也没改掉走路喜欢东张西望的毛病,被路边的店铺吸引了目光,再回头的时候人群里已经找不到罗思源。他一个人被挤得东倒西歪,找不到方向,于是退离到路边张望人群,心里越来越慌,终于忍不住拿出手机,开始拨打罗思源的号码。

   “喂,在这里。”

   他一回头,罗思源就站在身后,两个人中间没有多余的任何,距离格外亲近。徐翔宇吓了一跳,微微睁大眼睛,好像在怪罗思源为什么吓他,表情落在罗思源眼里像一只小动物,受惊了仍然温驯地停留在原地。

   于是罗思源忍不住笑了,独自原谅了十分钟前徐翔宇不愿意和他肢体接触的事,他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自然地揉了把徐翔宇的头发:“走啦。这次别再跟丢了。”然后带着他穿街过巷,在一家不太起眼的小铺前停下来。

   徐翔宇先停住,罗思源没去看他,但也察觉到情绪的起伏,有一瞬间他后悔带徐翔宇来这里,因为刚才好不容易做出了亲密的事,勾连了一些往日的时光,现在徐翔宇却好像要哭了。

   他会和以前一样使劲用手去揉吗?直到眼眶通红,干涩发痛,瘪着嘴要罗思源帮他滴眼药水。

   但罗思源想错了,身边的人只是压抑着深呼吸了几口气,然后平静地说:“我不想在这里吃,我们换一家吧。”

   他故意问:“为什么。这里不好吗?”

   “......”

   那种疲惫的、厌倦的情绪复又缓慢地占领了徐翔宇的心脏,他突然觉得自己和罗思源都挺没劲的。一个不厌其烦地揭别人五年前的伤疤,一个还矫揉造作地呼痛。

   可是如果真的要比喻,这家店对徐翔宇无异于一个灾难纪念馆,每每看到都会想起那一天,甚至有时候做梦也梦见,他推开右手边第三个门,穿着黑色卫衣在蓝色队服里有些格格不入,曾经的队友们笑闹着,看见他就全都严肃起来,好像要进行一场审判。罗思源坐在中间问:“今屿来啦,试训结果怎么样?”

   梦到这里戛然而止,离开eStar的前两年一直重复这样的噩梦。其实当时的气氛远不算紧绷,那句话也不是罗思源问的。但徐翔宇已经记不清了,他的记忆只告诉他,这是一件恐怖到难以忍受的事情。因此气氛要欢愉,人员要到齐,问的人要变成罗思源,好让他不能再难堪,也不能再心存任何幻想。

   五年前他作为eStar唯一一个没有拿过五杀的射手,被骂出被害妄想症,俱乐部好声好气的决定竟然让他感激,于是理所当然地接受安排,联系试训,谋划告别......前面都完成得很好,到告别这里却犯了难,他没办法看着罗思源说要离开这样的话,因为罗思源长了一双很会失望的眼睛,他仅仅是沉静地注视着,在每一次失利的赛后,黑眼珠一动不动,徐翔宇就想落荒而逃。

   所以最后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公布,让他无处可逃。

   当时的难堪像一阵飓风,而他的脚落地生根,变成一棵树,被刮得叶子掉落,却无法倒下。那么多目光轻飘飘地投过来,唯有罗思源的目光是沉甸甸的。那句话是玩笑还是刻薄不得而知,徐翔宇也不想知道。

   再想起这些已经觉得恍如隔世了,因此轻描淡写地提起并非难事。但鉴于故人在侧,徐翔宇比以前回忆起了更多细节。

   那次聚餐散场后罗思源和他坐一辆出租车的后排,两个人没说话,他想活跃气氛,故意挑选了亲密又示弱的称呼开口:“海队。”

   “我没有......”“你什么时候开始试训的?”话被打断,徐翔宇老老实实回答:“世冠结束之后。”他不敢去看罗思源,前排的队员也不敢出声找存在感,只能听罗思源继续问:“世冠之后我们每天都见面了吧?没有假期的时候。”

   徐翔宇只能承认,同时几乎猜到下一句。

   “所以你就没有一个瞬间想要告诉我吗?小翔,哪怕只是吃饭的时候的一个话头呢?”

   即使猜到,徐翔宇仍然感到难以招架。他是不忍心,是不舍得,在怀揣秘密之后他时常长久地注视罗思源,看他如何生动地大笑与发怒,在单独相处的时刻新奇地分享整个世界。徐翔宇像守护一个梦境一样守护着这样鲜活又珍贵的罗思源,当然不敢去想离别。

   而离别现在确确实实摆在面前了,所以他只能说“对不起”。

   “没什么对不起的。”罗思源口是心非,抬手很快擦了一下眼睛,又扭头去看窗外,用他拙劣的成熟再一次刺痛徐翔宇,“好好打吧。”

   而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,为数不多尚且能算好好说话的时刻。转会期如约而至,随着挂牌消息逐一确定,徐翔宇没想到连张聪都要离开,也就沉默地接受罗思源的脾气也越来越难以捉摸,终于在他走的那一天爆发,方式是不肯见最后一面。

   徐翔宇等他开门的时候看着窗外,晴空万里,明晃晃地照着这一场离别,突然在想武汉今天会不会下雨。

   但下雨航班也会飞,无论怎样徐翔宇都要走。

   他是真的没办法了,早就已经自身难保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eStar的每一刻都让他觉得难捱,那些曾经抵着心口互相取暖的话语,我们会一起夺冠的,你拿fmvp还是我拿......如今都变成令武汉气温骤降的寒潮让他发抖。世冠之旅结束那一夜他偷偷去看以往的比赛,觉得哪个射手都比那个叫今屿的好,哪个射手都能取代他。这不对徐翔宇,你才是最牛逼的。可是,没有可是,可是。

   而事到如今他终于可以承认了。

   “挺好的,是我不够好,我不想。”徐翔宇听见自己的声音,同时抬起头,尽可能勇敢地和罗思源对视,“这样可以吗?”

   “你他妈说什么呢徐翔宇?”罗思源看起来像是要发火,音量也提高了不少,“干嘛这么说自己?”

   徐翔宇觉得这脾气来得莫名其妙,忍不住反问:“不是你带我来的吗?那你还要我说什么?”

   太尖锐了,像一根针扎过来,名为罗思源的气球就慢慢地瘪下去。“对不起。”徐翔宇没抬头看他,但也猜到此刻的表情,向下的嘴角和湿漉漉的眼睛,像一只被淋湿的小狗,任谁看了也要心软。

   于是他也妥协了:“算了,就这家吧。”

   他走进去,这次换成罗思源跟在他身后。两个人的热度不比当年,因此并不太担心被人认出来。按照徐翔宇的意思,在大堂随便找个桌子就可以,但罗思源仍旧执意要了包间。

   他们坐下来点单,服务员添完茶水就关上门离开了,徐翔宇漫无目的地翻着菜单,大脑又开始逐渐放空。

   他实在是想不到要和罗思源说什么了。装作从前的亲密总是觉得假惺惺,叙旧又不知道会说错哪句话。二十五岁的徐翔宇不再是那个不太自信的小射手了,他是双冠打野,虽然没有fmvp,但两枚戒指也足以回应一切非议。可是面对到罗思源,往日时光的阴影就把他完全的笼罩,让他很容易就感到呼吸困难,眼眶发热,好像又是那个在eStar基地里哭着被罗思源搂住的小男孩。

   徐翔宇在想,他还没想完,罗思源已经又开口了:“昨天那场比赛怎么样?”

   “挺好的,嗯...打野位置那个小朋友还可以再练练,但挺老成的,完全看不出来是新人。”

   “怎么只评价打野?你不是还玩过射手吗?”

   “罗思源,”徐翔宇觉得自己足够心平气和,“你是非要我难堪吗?”

   对面的人又沉默了,但这次没再装可怜,片刻之后许多话又快又急地冲出来,好像怕下一秒徐翔宇就不让他说了似的:“小翔,我和你一起打游戏的时候从来没有真的骂过你,你让我漏兵线我发脾气也只是开玩笑。你每次打游戏我卡你脖子都是想让你和我说话,走的时候我是害怕哭得太凶所以不肯见你。你射手转打野很成功,我真的替你感到开心。还有什么,还有那次!那次历代目没有数到你是我早就想到了,一直在想其他人才会漏掉...”他声音逐渐低下去,不好意思似的,“我的队友们都很好,但你是最难忘的。”

   他是在对我道歉吗,还是再一次伤害我,让我更痛。他说难忘,两个字像是把徐翔宇裹上糖纸在火里炙烤,甜蜜是短暂的,一层薄薄的糖衣很快融化掉了,余下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煎熬。徐翔宇目光涣散地盯着盘子,他想罗思源果然没变,拥有他羡慕不来的天真和随意伤害别人的能力,每说一句话,徐翔宇就被打回一点原形。

   你有那么多、那么多冠军队友,我算哪门子最难忘?

   他眼前逐渐模糊,过半晌才意识到是眼泪涌上来,在起身拿纸的瞬间,眼眶已经挤不下,一滴一滴地掉下来。

   罗思源不明白了,他故意去呛徐翔宇的时候,徐翔宇都没恼他,但现在徐翔宇却哭了,眼泪代表伤心,是哪句话让他伤心?

   可是无论为何,徐翔宇的眼泪总归是让罗思源不知所措的,他只能递过去一张纸,徒劳地又说了一遍“对不起”。

   “没事......没事。”徐翔宇咳嗽了几声,因为情绪波动整个人缩在椅子里,看起来有点可怜。但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,“罗思源,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?我离开eStar快五年了吧。”

   “我很感谢你,很多方面都是。你是很可靠的队友,也是很让人信服的队长。在eStar的时候我就成长了很多,包括后来在赛场上对位,我也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。至于你说的那些...”

   他深呼吸了口气,这时候倒有一点动摇的样子,说出来的话却更无情:“至于你说的那些,我不太记得,也不太在意了。所以你真的没必要道歉。我从来没有...”

   他想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,但觉得这话太重,他们都不至于因为一个赛季耿耿于怀五年。又想自己其实是恨过的,那些无处发泄的情绪,被骂的不甘和委屈,转位置的无奈和害怕,全都寄托在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身上,哪怕他一无所知。

   他时常会想怎么会有罗思源这么心无旁骛的人呢?除了这个游戏,很少看到他情绪因为什么波动,采访的时候很坦白地说打职业期间不会考虑谈恋爱,看不见旁边的人眼睛熄灭下去。他拥有着很多人艳羡的单纯与天赋,拥有富足不自知的爱。他是徐翔宇的富士山,是他的玛雅乐园,纯净且快乐,只凭爱意无法私有。

   所以这些徐翔宇希望他永远一无所知。

   他说出这些话,流畅又自然,好像早就在心里排练了很多遍,说出来之后神情如释重负。罗思源想到一个很奇怪的比喻,觉得他们是要分手的情侣,他因为舍不得十指死死相扣,而徐翔宇每说一句,手指头就被掰开一根。

   直至松手,直至他们完全失散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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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“我出去接个电话。”

   “在这里接...可以吗?”

   徐翔宇没办法,屏幕已经熄灭又亮起,第二个打进来了,而罗思源仍旧可怜兮兮地坚持着。徐翔宇怀疑他如果现在站起身,罗思源会直接把门堵住。

   于是他接起电话,听了一会儿,不时“嗯嗯”两句,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,又对着电话那头认真解释:“在和花海吃饭,马上就回去了。”

   他一说长句子,鼻音就暴露出来,哭过的痕迹很重,对方说了什么,被徐翔宇矢口否认:“没有,就是有点感冒了。”

   “知道了,吃完就回去。你们不用等我。”

   罗思源视力很差,但或者徐翔宇故意让他看见,总之在徐翔宇放下手机的瞬间他一眼瞟到联系人:fly。

   他还没问,徐翔宇先解释了:“fly他们本来今晚喊我五排的。”语气很清白,神情也自然,像是单纯地为罗思源答疑解惑———本来也没什么可疑惑的不是吗?他也有属于他的冠军队友,正如罗思源一样。

   徐翔宇从eStar离开是因为被狼队盲拍,罗思源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,比起其他人,这条出路给了他或多或少的安慰。彼时他真的有一瞬间想过所谓顶峰相见的,可是冠军只有一个,这样的相遇到底是哪样的难忘。

   而徐翔宇即将经历的生长痛,他发过去的几句消息到底又有没有加深伤口,罗思源不得而知。只是在比较深的夜里,他得到一些淡淡的回复。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徐翔宇已经不是那个睡在他旁边,可以轻易看得见、触碰得到的人了。他不能再随心所欲地卡住徐翔宇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不回消息,然后得到他的求饶,笑着说海队,海队我错了,真的喘不过气了......

   一种情绪正在缓慢地占领内心,并且罗思源毫不掩饰,“今屿毒唯”的名号很快就传遍了联盟,而在这之前他最爱提到的人分明是钎城。甚至提的次数太多,周诣涛几次打电话过来警告:“罗思源你说话注意点啊。”他装无辜,然后下次继续拿出来做挡箭牌。

   若真说原因,倒也不是和周诣涛多亲厚,男生间的友谊是这样的,长久不联系也不会患得患失。他和周诣涛虽早就相识,但平日不想念,比赛不手软,赛后安慰鼓励几句,又继续各自的生活。至于采访,更多是觉得徐翔宇在他旁边的时候提到钎城的反应总是分外有趣,因此一次次试探与观察,在心中偷笑。

   直到一次狼队和TTG打常规赛,赛前惯例是让其他选手煽风点火预测比分,罗思源下意识想拉周诣涛出来躺枪,突然间反应过来,他身边的人已经不是那个会帮他抢答“你最爱的人是钎城”的徐翔宇了,他现在应该坐在化妆间被捏住脸任人涂抹,准备上场。

   一切都好像变得索然无味。于是他说:“......今屿吧。”

   今屿吧。

   最看好的,最厉害的,那些徐翔宇在旁边的时候没说过的话,现在可以说出来了。和周诣涛不同,他想联系徐翔宇不是因为比赛,不是因为要互相放垃圾话,只是因为想,或者说想念。

   他们终于在赛场上相见,同样的打野位,同样的任务,在二塔草娜可露露对位击杀橘右京,快准狠,没有半分手软。好兄弟是该这样的,可是罗思源盯着发灰的屏幕,想到那只鸟飞扑进草丛里时,居然出奇平静。他没有懊恼自己运气不好,因为深信徐翔宇就是如此了解自己,不会带有猜测的成分。他也知道徐翔宇有多不服输,多倔强,是任何人都不容小觑,值得注意的选手。

   比赛还是拿下了,罗思源从来没有否认过他的队友确实有着强劲的实力,但这不妨碍结束后他想喊住徐翔宇,随便说几句话吧,哪怕只是一句再见呢。可是徐翔宇被狼队的其他人强硬地揽住肩膀带走,大声讨论今晚去哪里聚餐。徐翔宇低着头,这个动作是罗思源熟悉的,但他队服背后写的是重庆狼队.今屿,因此罗思源已经不能走上去安慰——彭云飞和钟乐天走上来笑着说了几句话,众人心照不宣地把他围在中间。

   很奇怪,即使是在身形瘦高的蔡佑其身边,徐翔宇依旧显得乖巧而温顺。

   就好像他曾经经历过一场令人不忍的、血肉模糊的解脱,所以要被好好地保护、信任和爱着一样。

   此后罗思源在几年职业生涯的采访里都会不可避免地被比较,很多时候和徐翔宇,相爱相杀么,许多人喜闻乐见的情节。他通常说些场面话应付过去,不愿意去评判自己和徐翔宇谁更好,又或者徐翔宇打野和射手哪个玩得更好。虽然明眼可见,徐翔宇在打野位置上获得的成就远比射手位多得多:离开eStar之后,他如愿以偿拿到了冠军,有了属于他的五人组。所有人都说,打野徐翔宇是s组的水平。

   言下之意就是射手玩得还差点意思。

   但罗思源做过射手徐翔宇的队友,玩得不好这句话他说不出口。

   他其实是记得的,关于公孙离如何灵动地撑开她的伞,在众人的厮杀中跳一支镇神的红叶舞。时机很不恰当,但他还是忍不住侧头看向身旁,是徐翔宇的侧脸,和不明显的一丝笑意。赢下比赛之后他们对视,那时候的徐翔宇的眼神不也是期待的、亮晶晶的吗?

   所以只能说不适合吧,不适合当时的武汉eStar,当时的罗思源。片刻的花火在深重的黑暗里,实在是太难寻觅、太难留住了。

   也就像他们之间,向来做朋友好过于做队友,做队友好过于做情人。不是说情人不好,有情人总是很好,可是只有那一线情感的话,随便什么都可以切断的。

   罗思源听见自己说:“那你快回去吧。”这次的演技大有长进,徐翔宇几乎没发觉什么异样,如果不是分别的拥抱太用力,几乎要把他揉碎。分开之后徐翔宇耳朵有些红,幸好黑夜掩饰一切,他直视罗思源的眼睛,慢慢地说:“那我走了罗思源。”

   脚步已经迈开,却被两个字钉在原地。

   “小翔!”

   他转过头,看见罗思源快步跟了上来,神色紧张,好像多么害怕失去,车辆在他身后飞驰而过,多像电影里最高潮、最煽情的情节,一切场景烘托到位,只等主角们交换心意。

   但罗思源只是张开双手,语气真诚,想同他做一次珍重的告别,而非挽留。

   他说:“再抱一下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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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离开武汉之前,徐翔宇给罗思源打了个电话。

   彼时他办完托运过了安检,离飞机起飞还有三个小时,他无事可做,坐在机场的星巴克里消磨时间。这一杯的口令是得偿所愿,他盯着杯身看了很久,其实不太明白这个词,已经失落的愿望要怎么偿还才好?

   “......喂?”

   罗思源想用拥抱弥补五年前的遗憾,可他从来不知道时间是残酷而冰冷的,拥抱再用力滚烫,余温也会慢慢降下去。此后罗思源会释然,会更坦然地面对所有离别,清风朗月,不会再有一片阴影留给徐翔宇。但徐翔宇五年前也有遗憾的,如今他嗓音干涩,再甜腻的饮品也无法润喉,只因为对他来说,遗憾这件事本就是沙哑的。

   “罗思源,如果你那天打开门,我想说......”

   “我其实真的有想过永远留在你身边。”

   他还是和盘托出了,即使只有这一句话,对于一颗无望的真心来说也太难捱了。记忆如潮水般扑面而来,关于玛雅乐园,关于那些想到就会被烫痛的话,关于守约永远没有打中的四十枪,几乎瞬间把他淹没了。徐翔宇自暴自弃地想,他大概很笨,不会自圆其说,只好承认卑劣,毕竟说不记得、不在意的是他,被拥抱击溃的还是他。

   他已经失去很多,也得到不少,最后的愿望是要罗思源遗憾着,在这样不太漂亮的情绪里记得他。

   “再见。”

   罗思源握着手机,他其实刚醒,但睡意全无,目光又落在那个眼镜盒上,样子已经很老了,一看就是二手物品。原主把电话挂断了,不知道自己的东西已经被罗思源占用。

   这是徐翔宇离开后,罗思源翻箱倒柜,找出来的唯一一样他没有带走的东西。徐翔宇比他乖,一近视就去配了眼镜,但人又很迷糊,眼镜盒不知道随手扔到哪里去了,被罗思源捡回来,珍惜地使用到现在。

   但只要是物品,就会有损毁和丢失的那一天,甚至可能一两年就不能再用,徐翔宇说的永远,只存在于幻想过去里。

   但人活在现实,人要向前看。

   两个月后,武汉eStarpro被金色雨淋湿,联盟近年来在很多城市开季后赛,这次轮到武汉,罗思源省去一笔机票钱,理所当然去了现场,他坐在徐翔宇坐过的那个位置上凝望舞台,他们短暂并肩,他长久拼搏的舞台,视角很好,可以清晰地看见选手们如何拥抱和欢呼。

   这是队伍的第十个冠军,到如今仍不嫌多。冠军纪录片角度独特,没有讲他们的天才少年射手,没有当打之年的中上辅,偏偏重点讲述了他们的打野,一个从射手位转来的小孩,一个月上了国服,巅峰对决力挽狂澜,构成一段传奇。

   太逼真了,几乎以为是发生过的情节。

   可是他记错了,上一个走过同样道路的选手早就纵身入海,成为人群里面容模糊的某某。只剩一句飘渺的永远,除了罗思源没有人听到,除了罗思源没有人记住。

   电子竞技最深刻的向来是夺冠的人,而非爱恨。

   视频传过来,但罗思源已经看过。他太累了,所以闭上眼睛养神,神色平静无波,若非眼角挂着姗姗来迟的一滴泪,几乎怀疑他是睡着了。



Fin.

2021-12-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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